《天乳》故事梗概:
天乳寨,川北陰平蜀道上一個豐乳般秀美的神秘古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被一刀橫切,那世代滋壯山寨的男人泉在山崩地裂中枯荒,山寨人和山林里的靈獸心性瞬間被撕裂。
故事從二十多年前寫起。小說引子部分一開篇敘述了天乳寨男人泉的神奇,泉水枯盛暗示山寨災喜。男人泉水突然下沉,天乳寨里的袁寡婦生下一對雙胞胎,玉人一樣水靈,但人落地時不是啼哭而是大笑不止。先落地的叫草兒,后出世的叫水兒。與此同時,寨子里范蔑匠女人懷胎十一月難產三日生下范玉璽后死了。范玉璽與水兒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胯下生了個不同常人的“豬尾”雄根。二號病降臨山寨,袁寡婦在挑著雙胞胎逃亡途中,草兒被狼叼走。水兒被山寨人視為禍源,老村長收其為干女子。范玉璽與袁水兒訂立娃娃親,袁水兒長大后卻被人販子買走,離別前與范玉璽在富有風流傳說的桃花穴里“生死離別”。
大地震發(fā)生后,男主人公范玉璽掉進地裂深縫溝里歷經苦痛生還,但胯下雄雄的命根被“軟化”了。在山村地震后的抗震救災中,老村長全家被埋,村里的神婆蔡幺妹“坐土機”飛下山卻神奇的活下來,村干部幾乎全部遇難。麻牛生性騷刨,地震前看黃片難忍強奸駝背寡婦致使駝背裸死廢墟中,而駝背的二女是跟著縣長跑新聞的首席記者。范玉璽在拯救麻牛中左手腕被砸斷。范玉璽萬分痛苦中追憶水兒當年被人賣進歌舞廳逼作了“三陪女”,因為自己家庭矛盾后來水兒被接回山寨又投河自盡。
小說同時分述陜南的詩人、文化商人肖雨大地震后尋找從前的婚外“紅顏”天虹。天虹就是當年被狼叼去的草兒,其歷經曲折而美麗人生。肖雨歷盡辛苦找到草兒時,她已在回鄉(xiāng)支教中被大地震掩埋。在特別的追思會上,一模一樣的草兒卻突現眼前。
其實是水兒,她當年是假投河后又外出他鄉(xiāng),發(fā)誓此生再不回天乳寨。但看到家鄉(xiāng)大地震后毅然返鄉(xiāng)傾其積蓄建臨時村小,卻不被人們接受。省長視察山寨為學校開學剪彩,群眾因為“三陪女”辦學上訪,弄得場面一時難以收場。
老村長的兒子程子寒曾與駝背寡婦大女姚小菊訂婚,后因考上大學分手。在省城醫(yī)學院工作期間出差廣州,與同學趙冬云懂事長酒醉后與一應召女賓館纏綿。地震后程子寒返鄉(xiāng)作下派縣長,方知從前那似曾相識的“銀魚一樣”的女人竟是水兒,于是發(fā)生了一系列故事。
范玉璽與麻牛、春生一個院子就三家人,大部分人都在大地震中死亡,三家人間發(fā)生著一連串災后真情相牽的故事。春生因暴風雨夜值守哨樓和救肖雨,自己和兒子云豆在泥石流中死去。春生老婆菊芬為替丈夫討“因公死亡烈士”而上訪,后又為丈夫立烈士碑在頭七里公開愿意改嫁給范玉璽,而此時水兒正深愛著范玉璽。
村里走出去的淘金老板金磊子返鄉(xiāng),發(fā)現村里崩垮的巖石里含有巖金,于是多方算計,拉攏縣鄉(xiāng)干部,稱王稱霸要開采金礦。水兒、范玉璽為保護大災后的“天墳”遺址等與之斗爭。
范玉璽因自己左手傷殘與性功能喪失,不敢答應水兒和菊芬婚事,默默地推進村里的災后重建。水兒誤以為他嫌棄自己不干凈而隱退,默默撮合著他和菊芬,四處找偏方,自己主動裸身當“藥引子”,努力促其人性復原而再雄起來。
市縣要求盡快招商引資推進產業(yè)重建和地震遺址公園旅游開發(fā),趙冬云前來洽談投資,一眼看上水兒。水兒為了村里災后產業(yè)重建和替村主任范玉璽完成招商任務忍辱迎合。項目招進來了,鄉(xiāng)長提拔到縣招商局當局長,鄉(xiāng)上的書記因合伙與金磊子采金和在供應災后重建建材中弄虛作假被縣紀委帶走。
菊芬思念死去的兒子和熱戀范玉璽,先后患上了瘋癲病和急性重癥肝炎。生命垂危之際,水兒四處籌款和主動捐肝,只希望菊芬和范玉璽能夠幸福。村里鉆出了含氡的溫泉,山寨旅游開發(fā)大步推進。范玉璽兒子等一群小孩私自前往剛鉆出來的溫泉泡澡。水兒為救孩子自己一氧化硫中毒昏迷,最后在醫(yī)院成為植物人。
范玉璽慢慢恢復了功能,“豬尾”漸漸雄壯起來。范玉璽在陪伴水兒和呼喚水兒大腦恢復記憶過程中,終于坦露心跡。麻牛干過不少壞事,不僅偷窺水兒身體、身體亢奮難忍時褻瀆母獐,在強奸老處女“蔡神婆”后被蔡神婆一剪刀剪斷了命根。麻牛四處求醫(yī)難以復原,最后求到水觀音廟,悟性很高的班草醫(yī)授其玄機與悟性,麻牛在宗教感化下慢慢醒悟。在范玉璽背著植物人水兒去半月洞洗澡時,一條青蛇來襲,麻牛挺身而出。麻牛死了,死前表白他從小就喜歡著水兒。
小說結尾時,在寨梁復修的通陰觀上又人工打出了溫泉水,被道長命名為“乳泉”。
《天乳》以汶川大地震與災后重建為背景,故事主線落腳在一個村莊,圍繞一對命運多舛的雙胞胎姐妹曲折的人生苦旅、夾縫中的情愛離合和男主人公范玉璽大地震里命根失雄到災后重建人性復活的離奇故事敘述,災難與重生、人性與倫理、宗教與邪惡、人與獸、美與丑,多角度描述了傳承千年的“天乳”根脈情懷與人性搏擊,深層次展示了汶川地震災區(qū)人民頑強的抗災亮劍精神,描繪了一幅幅川北獨特的民俗風情圖,映射出生生不滅的人性光芒。
《天乳》33萬字,作品主體2013年首發(fā)《中國作家》,并獲第四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大獎。著名作家阿來評價說:“鄒瑾這部小說,以5·12地震為切入口來觀察和記錄一切都在振動之中的中國鄉(xiāng)村,一切都在這個點上暴發(fā),讓我們看到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里的人該如何適應時代與把握未來。”著名文藝評論家李明泉稱贊:“這是迄今描寫5·12汶川特大地震最深刻、最生動、最具有思想穿透力和人性震撼力的小說。”
鄒瑾,1964年冬天生于四川宣漢,小時候大巴山放牛,長大后當過醫(yī)生,后步履政途,現供職于四川廣元市委,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心溪泥緣》《走出心墻》,小說集《殘緣》及報告文學多篇。報告文學《蜀道重光》獲第六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散文集《走出心墻》獲(1978-2012)首屆四川散文獎一等獎、十二屆巴金文學院文學獎,長篇小說《天乳》獲第四屆《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大獎。
災難的人性拷問與夢想重塑——評鄒瑾汶川地震小說《天乳》
鄒瑾的長篇小說《天乳》(首發(fā)《中國作家》2013年長篇小說增刊并獲該刊文學大獎, 作家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將新現實主義的真實性與批判性抬升到了一個新高度。他筆下的地震災區(qū),不僅是一片山河待重拾的廢墟,更是一處重新發(fā)見重新體認重新塑造的人性敏感區(qū)和心性煉獄場。他的新現實主義描寫充滿奇異的想象和驚嘆的細節(jié),將浪漫主義氣息融入到真實具體可感的現實生活圖景之中,具有力透低背的催人淚下的文學力量。這應是迄今描寫“5•12”汶川特大地震最深刻、最生動、最具有思想穿透力和人性震撼力的新現實主義力作。
災難題材的新表達
“5•12”汶川特大地震突如其來,中國西南天崩地裂,災區(qū)損失慘重?!短烊椤芬岳潇o的視角與客觀的態(tài)度對汶川特大地震與災后恢復重建的宏大史實進行了生動再現。小說以極重災點川北青川縣東河口村為故事發(fā)生地,放眼整個汶川特大地震及其災后重建歷程,以樸素、凝重而又充滿靈動的筆調,真實刻畫了袁水兒、范玉璽、老村長、麻牛、菊芬、肖雨等眾多人物形象,生動再現了那場大災難給災區(qū)人帶來的巨大傷痛和災區(qū)人民奮力抗災自救與災后重建的人間奇跡,將大山里社會各階層人士集中在震后一年的時空斷面上,深層次地揭示了汶川地震后鄉(xiāng)村各種矛盾糾結與利益沖突:死亡突降與生存智慧、情愛扭結與人間溫暖、香獐隱喻與善美集合、住房重建與產業(yè)振興……在交集著各種復雜感情矛盾與人性糾葛的故事敘述中,展現著災區(qū)人民亮劍拼搏的頑強精神與時代正能量,體現了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鄒瑾在《天乳》中沒有空泛的宏大敘事,而是把筆觸深深根植于一個小山村的普通民眾,以小見大,折射出整個民族乃至人類面臨巨災的復雜人性反映和艱難的人性復歸。其現實主義敘事不漂不浮也不直白,具有多義解讀的可能性,使作品的思想張力更加突出。鄒瑾始終堅守著關注現實、關切底層、關懷弱勢的“徹底的客觀態(tài)度”。一方面,在真實反映災難主要事實的同時揭露陰暗面,讓小說更具強烈的悲壯色彩。無論是大災里人性的怯弱、生命在利益面前的道德淪喪、特殊環(huán)境里的人情冷暖,還是商人的奢靡生活、基層官場的權利勾當、災后重建中的急功近利,抑或是袁水兒的慘痛遭遇、麻牛的性饑渴、蔡仙姑心靈的皈依、程子寒靈魂隱痛的煎焚……眾多情節(jié)不僅給讀者留下了極度想象的空間,而且在對現實生活的客觀、準確、素樸、哀惋的具體描寫中自然地流露出作者關切民眾的思想傾向和感情愛憎。另一方面,作家打破非好即壞、非善即惡、非此即彼的二元價值判斷,將人物性格演變與凸現放在救災、搶險和重建全過程中,非常老道而又游刃有余地刻畫出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變動性和復雜性,寫出了人性應當有的真本面目。這種新現實主義的“客觀描寫”,不僅讓讀者倍感親切自然,而且給讀者留下了更加豐富的閱讀再現空間。比如懷揣美好夢想的天虹(袁草兒)為了生存四處奔波,人生途中又為情所困,后來雖然追求到了純潔的愛情卻又陷進了婚戀第三者的泥潭。你說這蘭花一樣的草兒是好人還是壞人?本性善良而絕美的袁水兒,少時為了給母親治病被迫離開青梅竹馬的范玉璽而跟著人販子下山,命運卻將她推進地獄般的“三陪”娛樂場;當袁水兒聽到家鄉(xiāng)遭大難后毅然回鄉(xiāng)參與家園重建,可當她傾其所有建好災后臨時小學校時卻被家長拒絕孩子上學;為了幫助自己的舊情人范村長完成招商引資任務,她最后終于答應了廣東商人的性要求……這些,你又如何來評判袁水兒的善惡是非?道德敗壞的麻牛曾三番五次玷污女人,最后卻用自己生命保護了植物人袁水兒;看似幽默精明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張驢兒最后卻落入法網;好強而狹隘的小菊最后與村醫(yī)馬老幺災后重組家庭又新生出一對雙胞胎……這眾多人物性格與命運都是在用人性的血淚與苦斗在書寫,是性格的真實流露和自然表現,是復雜人性最具文學沖擊力和善惡解剖力的美學呈現。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使得人成為矛盾的復合體,人性有如地火運行,時時迸發(fā)著奇幻的色彩。鄒瑾的小說人物,就是一團團地火的奇妙閃爍。
作為新現實主義小說,《天乳》將大地震及其災后重建故事集中在川陜甘結合部的一個山村小社會里,并把整個中國鄉(xiāng)村的諸多矛盾與利益沖突濃縮在這個點上,在這個點上與地震一起集中爆發(fā):災難與環(huán)保、傳統(tǒng)與科技、倫理與宗教、計劃生育與農民養(yǎng)老、農村發(fā)展與三次產業(yè)互動、基層政治與底層官員的無奈、傳統(tǒng)文化與新型農民轉型、農村社會治理與階層利益分配等等,同時將各類農民與詩人、企業(yè)家、志愿者、三陪女、記者、學生、道士、醫(yī)生、軍人、洗腳女等社會各階層人物交融一起,既體現災難與重建這一小說主線,又把作家對處置中國鄉(xiāng)村各類矛盾的理性思考藏于其間,充分顯示了作品的現實主義態(tài)度與作家關切農村關切當下的現實主義精神。比如,在小說里,作家不只一次地通過故事與場景描述來反映對現實中國鄉(xiāng)村那些惡劣環(huán)境和生態(tài)破壞的高度憂患,不僅通過“蔡癲子”之口講出大肆破壞環(huán)境可能是引發(fā)大地震的一個誘因,而且通過災后重建中天乳寨大量砍竹刨土引發(fā)泥石流的慘痛故事敘述來加以印證,并通過理性的夢想重塑來告訴讀者應該如何去把握中國鄉(xiāng)村的未來走勢。
人性深度的新揭示
任何文學作品都有其鮮明的思想傾向和藝術追求?!短烊椤吩邗r明表達作家明確的文學意向與釋放社會正能量的同時,更加注重作品拷問人性的反思性和揭示人性的超越性。
首先,小說選材與文學視角獨特地聚焦在精神受災后的人性拷問上。到目前,反映汶川特大地震的文學作品大都是直接描述抗震救災與災后重建的,而《天乳》卻沒有挽歌式的描述大災難場景,也不像進行曲那樣一路高歌地贊美災后重建的波瀾壯闊,而是避開正面大歌大頌,在于細微處再現地震與災后的悲愴實景,又以文學的視角細致描寫和挖掘特大災難帶來的心靈極度傷痛與人性扭曲損毀。作家在作品中鮮明地表達出一種思想,那場大地震奪走了同胞生命,山崩地裂毀壞了山民秀美的家園,但更叫人憂慮的卻是巨大災難毀損了災區(qū)人的人性和大山里那傳承千古的根脈乳泉?!缎≌f》通過范玉璽從地震前一個有著“長長豬尾巴”、“能生雙胞胎”的雄健男人在地震中不幸陽萎到生殖能力艱難復原的故事敘述,集中反映了曾經根脈異常興盛的天乳寨人在大地震后的命運與人性掙扎,并在災民頑強自救、殘破家庭重組、完成家園重建中映射出生生不息的人性光芒。
其次,作品沒有回避災區(qū)群眾人性的脆弱和災區(qū)土地上的善惡較量,在赤裸而深刻的人性解剖中宣揚自己的生命主張。神奇的天乳孕育本真的天性,肆虐的災難考驗復雜的人性。無論是面對難以抗拒的大地震,還是不可逆轉的命運,或是糾結不清的愛恨情仇,小說無不涌流著一股強大的人性抗爭力量。這里有山巖夾縫里的吶喊,有死穴與獸場的呻吟,更多的卻是人性本能掙扎中的呼喊與開山打石中的“號子聲”。小說對不同輩分的孬果和豌豆花偷情到裸死殉情的描寫,反映了天乳寨這個古蜀道驛站上道德傳承中的血色悲音;金磊子發(fā)誓要為大哥大嫂守孝三日而意外發(fā)現金礦后卻欣喜若狂地連夜出走,因為金磊子開礦“噪音攪擾費”分配不公而使上下村鄉(xiāng)親“又為金礦漲紅了眼”,異常矛盾地反映了生存在廢墟上的人們那種逐利的本性;麻牛多次猥褻山鄉(xiāng)同胞,連50歲的駝背也不放過,災后長夜難熬竟然捉住獸圈里的母麝泄欲,作品把大災里的人性本能表露得淋漓盡致。特別是小說敘述到當一輩子沒碰過女人的護林老漢與養(yǎng)女意外赤裸相對時突然跪地,天虹(草兒)為報恩一下投入他的懷中“任他捏任他咬”,但后來這護林老漢卻自殺在山洞里,“當天虹找到他時,他的雙眼已是個黑洞,一對眼珠子還緊摳在手心里”……這一亂倫的故事描寫,揭示與還原著人的復雜本性。同時,小說在幾條故事主線中交替穿插著看似畸型實則動人的愛情糾葛和人性較量,并不斷進行著對那個特殊時段里的人性解剖與心靈拷問,從而希冀通過作品完成對災區(qū)人民的夢想重塑與心靈重構。
再次,作品把人性主題放大到了整個山鄉(xiāng)生靈群體的獸性心靈,深刻地揭示人獸性靈相通的敏感地帶。對自然生靈的愛實際上是人性之愛的折射和升華。小說的《章前章》里寫水兒的養(yǎng)父“一槍打中了母麝,那一黃一白的一對小麝崽便一下撲到母麝身上哭嚎,令護林漢子軟了心”。第二章《桃花穴》寫大災后的香獐子與狼的怯弱,表現出大山里的生靈們是同宗同源,大災后更是同災同難,作者主張災后的生靈應同命相惜和諧共生。在第十一章有這樣的描述:“范海蕎朝狗屁股上狠狠一腳,大黃回了一下頭,張了張嘴依然未動,兩只狗眼一片渾濁。范海蕎氣得一跺腳,跳起來一腳蹬在狗腿間的卵包上,大黃腰一弓,拖起一條斷腿就跑。春葚說:‘別怕,這條狗早丟了狗魂’,懼怕大黃的姚蘭不信 ,小心翼翼地把腳往大黃狗面前伸了伸,大黃狗爬起來夾著尾巴自己一拐一拐走開了。”對曾雄悍山鄉(xiāng)的大黃丟掉“狗魂”這一生動描寫,讓地震帶來的巨大人性傷害和精神創(chuàng)痛頓時變得何等深刻。動物尚且如此,何況人乎!第十八章《桃花雪》里對年輕的公母狼騷性十足的場景敘述,第十九章《乳泉》里對雄扭角羚爭雄斗毆與發(fā)情群交的細節(jié)描寫,再一次讓人獸同源的本性得到了生動展現。雄性兇猛本來就是那香獐子那公母狼那扭角羚的本性,人雖有了理性和情商但也絕不可丟失這上天賦予的生命本能。在受災山區(qū)的生靈都受到了滅頂的心靈毀損與精神創(chuàng)傷,通過歲月醫(yī)治才慢慢開始有了這些難得的野性復原,從而給讀者帶來一種“救災與物質重建相對是容易的、而心靈重建與災后人性復原卻是異常艱難”的巨大震撼與無盡思索,更是飽含著作家對災后山民們凝重的命運憂患和深層次的人性復歸的思考。
夢想重塑的新詩情
鄒瑾在他營造的小說世界里一直在艱難地苦苦尋找中國鄉(xiāng)村的災后新出路。大災過后,人們開始忙碌著重建家園,但要真正重塑起災區(qū)人的夢想新家園卻是異常艱難的。麻牛用“因勢利導,以毒攻毒”的法子一下子醫(yī)好了丟了狗魂的“大黃”,而范玉璽的陽萎病卻幾經努力仍難見起色。地震帶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很多家庭支離破碎,但生活總是需要希望的。春葚和云豆在泥石流中喪身后,新寡菊芬不吃不喝近乎癲狂,她不斷上訪只想為自己男人爭得一個“烈士”的名份,而在春葚頭七晚上她卻反常地殺豬擺席身著大紅宴請左鄰右舍和春葚生前朋友,為了給春葚立烈士碑,菊芬一連端了幾碗酒,當著眾人的面高聲對范玉璽承諾說:“只要你答應給我男人立碑,我菊芬情愿嫁給你。”當大家一陣詫異時,她卻又說:“大家莫鼓起眼睛看我,我們白馬人最重情義,也是最愛憎分明的,只要我心里一輩子把春葚裝著,我菊芬就是馬上改嫁又咋啦?”這是災區(qū)人在尋找災后出路的一種命運的吶喊,這是何等的辛酸,又是何等的豪邁!
災后山村的出路,不僅是物質家園的重建,更是精神和夢想的重塑。只要有愛,大山就會有熱流,就會有爛漫山花的怒放。小說把作家苦苦尋找而得來的重建出路無聲無息地根植于故事情節(jié)之中。“沒有愛的潛流,生命就會枯萎。”只要有了愛,生命才富有希望。在不斷的精神激勵與水兒“藥引子”鼓勵下,“災陽萎”的范玉璽終于“沖起來了一股子力”;通過政府幫助和農工商結合,天乳寨人積極進行產業(yè)重建,千年圣寨鉆出了含氡的溫泉,天乳菌業(yè)越做越大,竹器廠、地震遺址公園和通往外界的高速公路、地震災區(qū)旅游開始立項建設;月芫在大家的關愛中保住了生命,裝上了假肢,讀了技校準備回天乳菌業(yè)上班;姚小菊和羌人馬老幺重組家庭后孩子出世,這是寨子里災后第一個新生命,而且是一對雙胞胎;在小說的最后,天乳寨梁“乳泉”再現,袁水兒板房后年輕的母獐順產了三頭小崽……這些無不展現著災區(qū)新家園重建的豐碩成果,更是作品對人性再度張揚、生活再度鮮亮、生命再度輝煌的生動表達。
小說在尋找災后大山出路和夢想重塑的苦苦思索中力圖擺脫壓抑、慘重和苦難的現實氛圍,為小說注入具有審美氣息和文學張力的詩情畫意。小說引用了很多凄美的詩歌片段,如肖雨與天虹之間有緣無份的愛情,“不敢企盼窗外的微明/不敢觸摸三月的體溫/我好怕那灼人的春天/將我這冰凍的臘月溫化/……”反映的是愛情初期的那份抑郁;“那年在西安城頭曾是煙雨蒙蒙/火車站口孤零零的路燈下/兩顆心悄然相碰/無言的淚水涌出來/濕了你的衣襟/也濕了我那飄幻無邊的夢……”表達的是他們相愛的純潔與浪漫;“轉眼就到分手的秋季/天地間依舊煙雨蒙蒙/你撐著一把紅傘奔走在月臺上/我隔著車窗玻璃淚如泉涌/蕭瑟的寒風刮過來/枯了一路陽光/也枯了我寸寸柔腸……”流露的是忍痛割愛的無奈。同時,作家對人物的遭際,也以詩化般的場景加以渲染。肖雨與天虹為數不多的幾次遇見,總是充滿詩意,不僅僅是他們都是詩人和組織了蘭心詩社,更主要的是他們有真正的詩人情懷與夢想,無論是火車上香女偶遇、月亮峽詩會逃險,還是蘭心詩社幽會與花海里的兩情相悅,就連大地震后的災區(qū)尋親和辦夜葬墳,都充滿著靈動和浪漫色彩。曾是陜南詩派領軍人物的肖雨,雖然后來下海經商,但他放棄一切去災區(qū)尋找愛情,最終又轉讓自己的文化公司參與村里的地震公園建設,這個行動本身就是一種飽含詩意的、不斷夢想重塑的過程。以前用筆寫詩,現在是用愛寫詩。天虹(袁草兒)最初在迷惘絕望中受到詩歌的鼓舞而重塑起生命的希望,后來返鄉(xiāng)到最偏遠的天乳寨小學支教,大地震來臨時為保護自己的學生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她不僅因為詩歌重塑了生活的希望,同時重塑了她生命的高尚。
歷史根脈的新續(xù)寫
新現實主義小說不僅要揭示現實矛盾、困境和人性的復雜性,而且應將現實放在歷史的脈動中加以追思、反思、沉思,使現實生活圖景顯示出歷史的厚重與思想的深沉。鄒瑾的《天乳》特別注重天乳寨人的民風民俗描寫,使今天的災后重建生活過程十分生動而又異常鮮明地烙上地域文化印記,展現出站立在廢墟上的人們走向新生的歷史記憶和守護精神棲息地的執(zhí)著情懷?!短烊椤返墓适掳l(fā)生在自然資源和民俗文化極其豐富的川北地區(qū),小說對川北自然生態(tài)與文化特色,對獐子、扭角羚等靈獸的生活習性,對石工號子、祭梁段子的特別描述,讀來讓人倍增見識與趣味?!短烊椤分忻鑼懜嗟氖怯嘘P喪葬的細節(jié)。喪葬細節(jié)的重點描述,不僅可以增添小說的悲傷氛圍,同時更體現著一種對逝去生靈的尊重,反映對希望和重生的憧憬。從報喪、辦夜、坐夜、參靈、唱祭、發(fā)喪、送葬、丟買路錢,再包括頭七、遷墳等,這就構成了川北地區(qū)一套完整的喪葬習俗與風情畫,同時也增添了災難題材作品的悲郁氣氛和悲憫色彩。
在小說里,川北民歌恰倒好處的有效運用,映襯了川北民俗的豐富多彩與文化積淀。在作品里,無論是住房重建時川北修房祭梁的勞工段子還是打石匠的石工號子,無論是山民情歌還是喪葬祭辭,傳遞的都是川北人的那份爽朗與豪情。“男人個個兇喲,嘿—咗!抬起大石頭喲,嘿—咗!建個轉角樓喲,嘿—咗!接個妹兒回家喲,嘿—咗!摟著婆娘睡喲,嘿—咗!一年生個娃喲,嘿—咗!長大好興家喲,嘿—咗!”讀者一聽這川北石工號子,那聲音就仿佛是從大山里那亙古厚土與山石間擠出來的,一聲一股力,一腳一個坑。 “背時哥哥不是人/把妹拉進刺芭林/扯起就是一掃腿/哪管地上平不平。”“梔子花兒嫩如油/把它別在妹胸口/哥哥手兒要輕些/妹妹胸口不經揉。”川北人那鮮明的個性特征和爛漫多彩的生活氣息便躍然紙上。
小說中川北民俗的大量運用,是災難小說悲愴情節(jié)的需要,也是小說力求文化根脈傳承的體現。雖然是小小的天乳寨,但它同整個民族一樣,總是根脈相連。小說通篇貫穿著作家異常憂患的“根脈傳承”情懷。這根脈就是人脈。地震后的天乳寨遍體鱗傷,村里的人與靈獸大部分遇難,天乳寨里的人與獸活下來后首要問題是傳宗接代,寨梁上那對狀如人形的大石柱倒下了,“總不能就此絕了種!”哀悼日那天,默哀時間過了,天下起了大雨,但人們還沉浸在痛苦悲傷之中,久久不愿離開。老村長嘶啞著在廣播里喊:“我們的親人都走了一大群,我們得好好活下來,天乳寨的根脈還要一代一代往下傳?。?rdquo;麻牛在剛打開的溶洞里見到了一枚巨大的鐘乳石筍,麻黃麻黃,酷似男人那命根一樣。麻牛便趕忙跪地磕頭。城市女人不解,麻牛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天乳寨一場大災難,人死了一半,要靠這命根傳遞人脈呢!”麻牛在生命最后一刻斷斷續(xù)續(xù)說出那句話,還是渴望著自己能生一對雙胞胎。
歷史根脈是一種民族精神和文化本源的傳承。肖雨與班草醫(yī)頗有禪意的幾次對白,就是對作家這種根脈情懷的極大注解。在談到地震后的天乳寨時,班草醫(yī)說:“那天生的一副秀乳,真是天下第一絕地,便是五馬寨人的根脈所在。”肖雨問:“那大地震里被削掉了一塊,算是福還是禍?”班草醫(yī)說:“否極泰來,盈虧自有常,這災后重建后,天乳自會涅槃新生的。”在談到根脈風水時,班草醫(yī)說:“有根脈,才有枝葉,根即淵源,脈是流傳,人性雖無常,萬事皆有因,如果連根脈都丟了,那我們還活個啥?”因此,在小說結束時特別點題回應這根埋傳承的希望所現:“通陰觀桃花洞穴前人工打鉆的石泉井出水了,酒杯粗一股泉水直往外冒?;菰矗ú逃褫┡阒篱L立即到道觀正殿上了一柱高香。惠源說,乳房好比是女人的天,要是沒有了乳,那這個山寨還能一帆風順嗎?道長說,天乳寨神泉再現,我們今后就叫它乳泉吧!”
在全國人民支持下,經過天乳寨人自力更生的艱苦奮斗,災后鄉(xiāng)村鳳凰涅槃。這場人間煉獄般的災難后嬗變,是一抹永遠的傷痛,更是大山命運中的一場偉大洗禮。鄒瑾將這段特殊歲月的壯麗篇章呈給了時代,也必將成為記錄汶川特大地震史事的寶貴一頁。 (注:李明泉 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二級研究員 辛 勤 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